中國曾經(jīng)被怎樣翻拍？

至此，定有讀者提問：中國不也是更有“新鮮感”的“異質(zhì)文化”？好萊塢的翻拍大業(yè)找上過中國嗎？

答案是：有過，但很少很少。

2002年，中國香港電影《無間道》一炮而紅，連續(xù)拿下香港金像獎和臺灣金馬獎，次年還代表香港地區(qū)角逐奧斯卡，入圍最佳外語片的評選。

這個正反雙面臥底的復雜矩陣，以其波詭云譎、奇幻迷離的吸引力，被大牌導演、好萊塢四杰之一的馬丁·斯科塞斯看中，購走版權(quán)，拍出了他自己的《無間道風云》（又名《無間行者》）。

《無間道風云》同樣大獲成功，2005年斬落奧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等四項大獎。

但相比母本，《無間道風云》大大弱化了其中濃重的文藝氣息，尤其是弱化了那份獨屬于亞洲哲學的宗教氣息——“無間”本就是佛教用語，片中暗指人在正邪之間搖擺所發(fā)生的自我認同失焦，與無從抗衡和掙脫的宿命——改用一種更加老派和傳統(tǒng)的美式黑幫片手法，通過寫實白描的表達，講述了一個更簡潔明了的“臥底”與“黑警”斗智斗勇的故事。

《無間道風云》海報

值得一提的是，這類華語影壇的“臥底式警匪片”，似乎尤受好萊塢的偏愛。另一部更早的、同以臥底為設定的經(jīng)典港片《龍虎風云》，也曾以翻拍形式出現(xiàn)在好萊塢的電影銀幕之上——那就是鬼才導演昆汀?塔倫蒂諾的處女作《落水狗》。昆汀以此片為自己導演生涯拉開序幕，但在具體處理中，他也做了視點更換：敘述從警察主線換到劫匪主線，從而更強化了刺激性與獵奇感。

除此以外，就剩下些零敲碎打的案例，比如2008年“獅門影業(yè)”推出港產(chǎn)恐怖片《見鬼》的翻拍版《異度見鬼》，上映之后口碑票房雙雙遇冷，女主角杰西卡·阿爾芭還被提名了金酸莓獎的“最差女主角”。

可見在好萊塢翻拍視野里，中國長期以來都是相對敲邊鼓的、可有可無的次級選擇，即便釀造一二佳品，也被做較大幅度改造、修剪、納入他們更熟稔的類型邏輯里，真正和“中國”相關(guān)的主題牽引力，早顯得聊勝于無。

何況這寥寥幾部也產(chǎn)于香港，“中國內(nèi)地”就愈發(fā)不在場了。至于大家很容易想到的《花木蘭》之類，那只能叫“IP借用”，并非嚴格意義的“翻拍”。

其實，一旦回溯下中國元素在好萊塢電影中的歷史性變遷圖譜，就能理解翻拍何以發(fā)生得如此遲滯。

20世紀初的好萊塢，中國人的銀幕境遇逃不過卑微的苦力（男性）或販賣異國情調(diào)的獵奇對象（女性），前者乃龍?zhí)字械凝執(zhí)?，后者美貌純良，卻無法抵御來自西方男子們的浪漫陽剛，靜等被俘虜征服、投懷送抱。

70年代李小龍橫空出世，修正了美國電影的華人認知：眼花繚亂的搏擊術(shù)，為看慣了現(xiàn)代槍戰(zhàn)的西方觀眾，提供了全新的視覺體驗。他們終于承認，那些逆來順受、病病歪歪、光頭長辮子的中國男人形象已失去歷史有效性。

不過一個刻板印象的推翻，往往要以另一個刻板印象的建立為代價：李小龍固然能將“功夫”（kungfu）這個新詞匯帶進英語詞典，卻也無意中讓中國人都被安上新的固定標簽——能打?！爸袊硕紩湫g(shù)”成了新的俗套，延續(xù)將近三十年。無論是成龍和李連杰這樣的演員，還是吳宇森這樣的導演，都以在動作片上的突出表現(xiàn)得到接受。連女演員們（劉玉玲、楊紫瓊）也無一例外都是“打女”人設。哪怕迪士尼的一只熊貓，都沒逃過成為大俠的命運。

進入新世紀，中國國際形象大為提升、國際影響力今非昔比。美國電影工作者也不可能對此視而不見。結(jié)果就是在好萊塢主流大制作里，中國終于無需附著在某個具體的武打高手身上，轉(zhuǎn)而開始以整個國家作為主體，宣示其責任力量：

《環(huán)太平洋》中，人類對抗怪獸的最后一道防線，被設置在香港；《地心引力》里，中國空間站“天宮一號”成為了美國宇航員得救的唯一機會；《2012》中，全世界元首們都忙著前往青藏高原登船避難，中國制造的“諾亞方舟”為地球提供最后的庇護所，白宮官員直接說出“也只有中國人才能造出這個”的臺詞。

中國成為一種“外掛式”的解決方案，但它依舊沒跳開“中國有錢”、“中國人會拼命”、“中國體制能集中力量辦大事”、“中國政府能迅速完成社會動員”之類夾雜了欽佩、恐懼和警覺的制式化摹寫。

綜上所述，被忽視的苦難眾生階段，被消費的武術(shù)高手階段，被敬畏的國際合作者階段。

這三個階段，確實是尊嚴感不斷提升、作用和份額不斷加重的過程。但這三個階段，都是浮在表層的：曾經(jīng)的種族歧視是表層的，后來的武術(shù)欣賞是表層的，現(xiàn)在的國力敬畏，也還是表層的。

換而言之，好萊塢之前對中國的使用，是典型的一知半解的、望文生義的符號式使用，而非食髓知味的體系式使用。

符號是拆碎后予取予求的，是同一意象系統(tǒng)的復制黏貼，它只裁選你臉譜化的、功能性的一面，仿佛從你全部領(lǐng)土掠過，卻心安理得丟掉最美的風景。

翻拍卻是由表及里的、要求立體性的、保留完整一套思維創(chuàng)意的——這才是它缺席的原因。

再說赤裸裸一些：翻拍是要為版權(quán)付費的，至少他要認識到，你值得。

無疑，我們一直在呼喚和等待一段更深層次的對話，一種更加舉重若輕的反滲，一個可以調(diào)動中國思維、中國智慧、中國哲學去解答美國瓶頸的新周期。

它意味著更多的自主想象空間（而不是被動的可塑性），更開闊的自內(nèi)向外的表達，意味著深層、細膩、潛在、潤物無聲的持久維度——不再是“你好厲害，我愿意看你打”，而是“你好有道理，你好治愈，我想聽你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