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已經(jīng)注意到，“伊斯蘭國”組織的崛起是反殖民主義——西方列強一戰(zhàn)后在中東肆意劃界——與反抗“全球資本侵蝕民族國家”的漫長歷史中的一頁。人們的恐懼與震驚另有原因：“伊斯蘭國”公開宣稱，國家權力的主要任務不是民眾福祉（人口健康、免于饑餓等），而是宗教生活，確保一切公共領域遵守宗教原則。這就是“伊斯蘭國”漠視人道主義危機的原因，他們大概以為“搞好宗教，民眾福利自然會有”。因此，“伊斯蘭國”所謂的“權力”與米歇爾•?？滤^的“生命權力”（管制生命，維持社會的福利水準）之間就出現(xiàn)了一道縫隙，“伊斯蘭國”從根本上拒斥“生命權力”的概念。

那么，可以說“伊斯蘭國”是“前現(xiàn)代”現(xiàn)象嗎？我們不應該把它當作對現(xiàn)代化進程的極端抵抗，而應當將其視為倒錯的現(xiàn)代化現(xiàn)象，延續(xù)了自明治維新（以工業(yè)現(xiàn)代化實現(xiàn)“復古”）以來的保守型現(xiàn)代化進程。

“伊斯蘭國”頭目阿布•貝克爾•巴格達迪佩戴高級瑞士手表的著名照片頗具象征意義：“伊斯蘭國”對于網(wǎng)絡宣傳戰(zhàn)和金融交易頗為嫻熟，試圖用這些極為現(xiàn)代化的操作手段來鞏固其意識形態(tài)。該組織的政治理念與其說是保守，不如說是在絕望地豎立其等級觀念。不過，我們不應該忘了，甚至這種嚴格規(guī)訓的原教旨主義組織也包含著自身的矛盾：“伊斯蘭國”的軍事行動不就是在強化宗教壓迫嗎？“伊斯蘭國”譴責西方享樂主義，但該組織自身每天卻在狂歡作樂：搶劫、強奸、虐待、屠殺叛徒。

仔細端詳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伊斯蘭國”表面上甘于奉獻一切的英勇姿態(tài)有其曖昧性。尼采很久以前就將西方文明的前進方向解讀為“末人”——一種沒有熱情、沒有志氣的冷漠生物。他形容，這些人沒有夢想、厭倦生活、不冒風險、貪圖安逸，“偶爾來點毒藥，就能舒服地做夢。最后來一大包毒藥，就能舒服地死去。他們白天沒多少樂趣，晚上也沒多少樂趣，但非?？粗亟】怠?lsquo;我們已經(jīng)找到快樂。’末人們眨眨眼。”

表面上看，享樂主義的第一世界及其相對的原教旨主義在走向兩個極端，一方是滿足于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毒藥，另一方則滿足于某種超驗理念。這不就是尼采所說的“主動”虛無主義與“被動”虛無主義嗎？我們西方人是尼采所謂的末人，沉浸于愚蠢的日常生活樂趣，而穆斯林極端主義者則準備奉獻生命，走向自我毀滅。威廉•巴特勒•葉芝的詩《基督重臨》恰如其分地描寫了當代困境：“優(yōu)秀的人們信心盡失，壞蛋們則充滿了熾烈的狂熱。”“優(yōu)秀的人”不再介入生活，而“壞蛋們”開始煽動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的宗教狂熱。

但那些從事恐怖主義活動的原教指主義者是否貨真價實？他們真的懷有信仰嗎？他們?nèi)鄙俨貍鞣鸾?、美國的阿米什人（拒斥電力、汽車等現(xiàn)代事物的基督教派——觀察者網(wǎng)注）等真正的原教旨主義品質(zhì)——拋棄嫉恨、與世無爭。如果今天所謂的原教旨主義者真的相信本教教義是真理，那為什么要害怕別人呢？為什么要嫉恨別人？佛教徒遇到西方享樂主義者的時候，幾乎不會大聲譴責。他僅僅會說，享樂主義者對于幸福的追求不會有前途。而恐怖組織的原教旨主義者則會大為惱怒，對外人的罪惡生活大動肝火。與其說他們是在與惡人作斗爭，不如說是在與自己的欲念作斗爭。所以，所謂的“伊斯蘭國”原教旨主義者其實是對真正的原教旨主義的恥辱。

葉芝對現(xiàn)代生活的診斷有其不足之處：暴徒的狂熱表明他們?nèi)狈φ嬲男拍??？植澜M織的原教旨主義者在內(nèi)心深處也缺少真正的信念——他們的暴力行為證明了這一點。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丹麥報紙刊發(fā)一幅愚蠢的漫畫，然后穆斯林就覺得自己受威脅，那這人的信仰要有多脆弱？伊斯蘭原教旨主義恐怖活動的根基不是他們自身的優(yōu)越感、不是想要保護宗教免受全球消費主義的侵蝕。

恐怖組織的原教旨主義者的問題不是說我們覺得他們低人一等，而是他們自己暗地里覺得低人一等。所以，我們傲慢地遵守政治正確的原則，表現(xiàn)出與他們的平等姿態(tài)，結果只會讓他們更加憤怒、更加嫉恨。關鍵不是文化差異（他們試圖維護自己的文化認同），而是恰恰相反：他們已經(jīng)像我們一樣，他們已經(jīng)內(nèi)化了我們的價值觀。“伊斯蘭國”原教旨主義之流缺少的恰恰是對自身優(yōu)越性的真正認同。

（本文2014年9月3日原載美國《紐約時報》網(wǎng)站，原標題ISIS Is a Disgrace to True Fundamentalism；觀察者網(wǎng)朱新偉/譯）

“伊斯蘭國”頭目阿布•貝克爾•巴格達迪佩戴高級瑞士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