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田雷】

“起明，我隱隱約約有種感覺，這兒的很多事情，跟我們過去想的不一樣?！薄?，《北京人在紐約》第一集

有些歲月，種下問題；有些歲月，收獲答案。——美國女作家佐拉·尼爾·赫斯頓（Zora Neale Hurston）

教室里，一名老年教師在講課，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中山裝略顯松垮，口袋別著一支鋼筆， 黑板上粉筆寫著六個大字：“今日美國講座”：

“美國的種族歧視永遠不會消除。如果一個白人看見三個黑人男子同時進入電梯，他會在電梯門關(guān)閉的前一瞬間，逃出電梯。在白人看來，黑人永遠是懶惰、無知、野蠻的種族，那么美國的華人呢，總該是聰明勤快吧，但是他們說，華人破壞了當(dāng)?shù)鼐用竦墓ぷ鳈C會。另外……”

就在這時，坐在教室后排的一位男同學(xué)打斷了他，那個年輕人早已搖頭嘆氣老半天了，終于忍無可忍，拍桌子站了起來：

“老師，您去過美國嗎？您是從書本里看來的美國吧？”

坐在男同學(xué)A旁邊的，是一位留著長發(fā)的男同學(xué)B，這時候站出來附和：“對啊，老師，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

這挑戰(zhàn)突如其來，讓講臺上的老師有些措手不及，他有些疑惑：“你們兩個是哪個系的？”

A同學(xué)顯然不想理睬這個問題，他開始了自己的演講：

“所謂的American Dream，就是在夢想面前人人機會均等。全世界只有美國能做到這一點?！?

老師沒有讓學(xué)生繼續(xù)講下去，他以長者的姿態(tài)給出了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

“年輕人，你畢竟too young，too naive！”

A同學(xué)果然不吃這一套：“老師，我一定會去美國的！I find out for myself ！”

說完收拾書本，走出教室。

《中國合伙人》劇照

一

這場景，似曾相識，仿佛在哪里見到過？沒有錯，它來自2013年公映的一部電影《中國合伙人》。A同學(xué)，就是影片中的“孟曉駿”，后來，他如愿以償，到美國去追尋他的美國夢。還記得吧，他拿到簽證，如人生贏家一樣昂首走出使館，高呼“USA，here I come”，門口排成長隊的等候者無不投去羨慕的目光，此處確實有掌聲。離開中國前，機場送別，電影用男主角“成冬青”的旁白交待了孟的心聲：“孟曉駿說，他從生下來就在等著這一天?！边€記得孟在走進安檢前的最后一句話吧，是，“我不回來了?！?

這部電影，英文名翻譯成American Dreams in China，銀幕上的角色，包括三位追夢人為之奮斗的“新夢想”，都不難在現(xiàn)實中對號入座，所映射出的東西比歷史還要更真實。影片中有個讓全場哄堂大笑的片段，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小伙子，多次被拒簽后，喊出了“美國人民需要我”這樣的金句，被保安強行帶離出場。確實如此，回到改革開放之初，由十一屆三中全會所開啟的第一個十年，是一個人上人都在做著美國夢的年代，所謂“千萬里我追尋著你”。只是在影片中，“孟曉駿”終于還是回來了，人前“載譽歸來”，背后卻隱藏著一段遍體鱗傷的美國往事，按照整部電影的基調(diào)，他，作為“新夢想”的三大合伙人之一，最終還是實現(xiàn)了自己的American Dream，只不過是in China而已。

這場發(fā)生在師生間的代際沖突，在整部電影中，屬于很容易被進度君跳過的段落；但就本文所要討論的題目而言，某些線索放在今天可謂細思極恐，既隱藏著歷史的進程，也在訴說個人的奮斗?！懊蠒则E”當(dāng)然不是一個人，他代表著“八十年代新一輩”的一個類型，那個“我一定會去美國的”類型。在那代人中間，“孟曉駿”千千萬萬，學(xué)而優(yōu)的他們年復(fù)一年尋夢美利堅，學(xué)術(shù)界既是最初的容身所，大概也是追夢抗阻力最小的領(lǐng)域。以這些歲月種下前因，也就有了我們今天所收獲的后果——這40年來，我們讀過的美國書，很可能大都來自“孟曉駿”們的手筆，寫作或者編譯。

一開始，是他們厭倦了，在他們眼中，老一輩的“今日美國講座”，不過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批判一番；繼而，他們中的幸運兒，很多想必歷經(jīng)艱辛而不悔，終于踏足美利堅的大地，他們所做的，就是用最寶貴的學(xué)術(shù)時光為我們展示并營造了一個“美國”，那個當(dāng)年在我們眼中光怪陸離的“美國”，如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片頭，音樂響起，時代廣場燈火輝煌，漫天雪花飛舞，曼哈頓島摩天大樓林立，布魯克林大橋在晨曦中已經(jīng)車水馬龍，總而言之，那個“在夢里你是我的唯一”的美國（當(dāng)年的北京又是什么樣子，可以參見大約同期播出的《我愛我家》）。結(jié)果就是，他們那一代在美國的見聞錄，就成為我們這一輩所讀的美國書。能到美國去看一看的，畢竟只是少數(shù)人，一個時代的精英弄潮兒；而我們能做到的，就是從這些美國書中“走遍美國”。這一代的旅美作家，在此意義上，都有一個共同的筆名“孟曉駿”，我們曾經(jīng)通過他們的書寫，不僅是閱讀美國，還以美國為方法去理解到底什么是世界、未來和現(xiàn)代化。

但到了今天，“八十年代”已經(jīng)俱往矣，我們已經(jīng)步入了一個新時代。向前看，“貿(mào)易戰(zhàn)”不是一個要不要打的問題，它已經(jīng)來臨。假設(shè)我們現(xiàn)在要站在大學(xué)講臺上，來一場“今日美國講座”，要是我們還只能按照“孟曉駿”們的書來講“今日美國”，比如孟氏第一條，“所謂的American Dream，就是在夢想面前人人機會均等。全世界只有美國能做到這一點”，這句話，在1980年代可以說得光明磊落，但到了今天，我未必可以說出口，因為我知道美國不是這個樣子的——我自己就翻譯了一本副標(biāo)題叫“危機中的美國夢”的書。四十年河?xùn)|與河西，某種意義上，反而是那位看上去古板僵化的年長講者說對了，他笑到了最后。終有一天，“孟曉駿”們認(rèn)識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天真——未必是錯誤。當(dāng)年長者講，“美國的種族歧視永遠不會消除”，這話擱在美國學(xué)界，不是一個再正確不過的論斷嗎？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客串老師的，其實是北京大學(xué)著名的歷史地理學(xué)家唐曉峰教授，唐教授本人就曾在1986年至1994年留學(xué)美國，取得博士學(xué)位，西方哪個國家他沒去過，作為隱藏最深的彩蛋，他的兩分鐘客串，以及那句臺詞“年輕人，你畢竟too young，too naive”，可謂神來之筆。

如題所示，貿(mào)易戰(zhàn)之后，如何讀美國書，這是本文提出的一個問題，而在進入這個問題時，我選擇同“孟曉駿”一起思考。

《中國合伙人》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