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歷史不同于所有其他民族，早在距今五千年前的三皇五帝時期，就逐漸離開神道，走上了人道，成為一個世俗社會?！胺搜鲇^象于天，俯察法于地；因夫婦，正五行，始定人道；畫八卦以治下，下伏而化之，故謂之伏羲也。謂之神農(nóng)何？古之人民，皆食禽獸肉；至于神農(nóng)，人民眾多，禽獸不足；于是神農(nóng)因天之時，分地之利；制耒耜，教民農(nóng)作；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故謂之神農(nóng)也。謂之燧人何？鉆木燧取火，教民熟食；養(yǎng)人利性，避臭去毒，謂之燧人也?！保ā段褰?jīng)異義》）

所以，歷經(jīng)夏商周，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整個社會要解決的，早已不是君權如何戰(zhàn)勝神權這個初級問題，而是圍繞著如何戰(zhàn)勝世卿貴族，如何變多君為一君、真正實現(xiàn)大一統(tǒng)這個更加高級的問題而展開?；仡櫱氐蹏鴱尼绕鸬酵瓿山y(tǒng)一的全過程，本質(zhì)上正是消滅世卿貴族勢力、變多君為一君的過程。

與那些不顧常識、有悖于歷史的西方自由主義觀點恰恰相反，在中華政治哲學中，除了神權當?shù)乐酪酝猓顗牡木褪恰岸嗑秊檎馈?，是“三世說”中的“據(jù)亂世”。梁啟超在他1897年發(fā)表的《論君政民政相嬗之理》一文中這樣寫道：“治天下者有三世：一曰多君為政之世，二曰一君為政之世，三曰民為政之世。…多君者，據(jù)亂世之政也；一君者，升平世之政也；民者，太平世之政也。…凡多君之世，其民皆極苦，爭城爭地，糜爛以戰(zhàn)，無論矣。彼其為君者，又必窮奢極暴，賦斂之苛，徭役之苦，刑罰之刻，皆不可思議。觀于漢之諸侯王，及今之土司，猶可得其概矣。孔子作《春秋》，將以救民也，故立為大一統(tǒng)、譏世卿二義，此二者，所以變多君而為一君也。變多君而為一君，謂之小康。昔者秦、楚、吳、越，相仇相殺，流血者，不知幾千萬人也，問今有陜?nèi)伺c湘人爭強，蘇人與浙人構怨者乎？無有也。昔之相仇相殺者，皆兩君為之也，無有君，無有國，復歸于一，則與民休息，此大一統(tǒng)之效也。世卿之世，茍非貴胄，不得位卿孤，既譏世卿，乃立選舉，但使經(jīng)明行修，雖蓬蓽之士，可以與聞天下事，如是則賢才眾多，而天下事有所賴，此譏世卿之效也。”

從周元王元年至秦王政二十六年共計255年的戰(zhàn)國時代，各諸侯間總共發(fā)生了大小戰(zhàn)爭230次。從大一統(tǒng)的角度回頭來看，這就是“多君為政之世”，所謂“秦、楚、吳、越，相仇相殺，流血者，不知幾千萬人也”。如果沒有一個偉大的君主出現(xiàn)，用武力手段強行實現(xiàn)統(tǒng)一，要讓一個社會自動完成從“據(jù)亂世”到“升平世”和“太平世”的跨越，絕無可能。這一點，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秦王的歷史地位并不輸于西方那些偉大的政治人物

這樣比較地看，憑什么說早于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一千多年以上建立起來的秦帝國大一統(tǒng)國家是黑暗和落后呢？憑什么一邊把美國的統(tǒng)一、歐洲的聯(lián)合都視為歷史進步，另一邊卻對早于美利堅合眾國整整2000年的秦帝國橫加鞭撻呢？秦帝國的大一統(tǒng)建設——廢封建、設郡縣、墮城郭、通川防、息兵戈、車同軌、書同文、人同倫——其程度之高冠絕全球，在歐洲至今也沒有實現(xiàn)，在美國也只是半實現(xiàn)，這樣來看，秦嬴政的歷史地位不是也應該排在世界偉大政治人物的前列嗎？中國的學者們?yōu)槭裁床徽f呢？自己的祖先還指望外人來給出應有的評價嗎？

回歸歷史本來和社會常識，真正的專制制度，并不體現(xiàn)在大一統(tǒng)的天下國家中，而是體現(xiàn)在未實現(xiàn)大一統(tǒng)的那種眾多君主“爭城爭地，糜爛以戰(zhàn)”的“據(jù)亂世”中，因為君主們?yōu)榱藸幇?，必定“窮奢極暴，賦斂之苛，徭役之苦，刑罰之刻，皆不可思議”。世人罵秦始皇驅使人民修長城是暴政，難道忘了早在六國時齊國、燕國、趙國也一直都在修長城？秦始皇修長城是為了抵御北方匈奴，是保家衛(wèi)國，而齊國的長城卻是為了抵御魯國和楚國的入侵，是內(nèi)戰(zhàn)割據(jù)。后者才是真正的專制暴政。而只有大一統(tǒng)國家的出現(xiàn)，才能推翻“多君為政”的專制暴政，才能救民于水火，與民以生息。

秦朝一統(tǒng)天下之后，丞相綰等言：“諸侯初破，燕、齊、荊地遠，不為置王，毋以填之。請立諸子，唯上幸許?！笔蓟氏缕渥h於群臣，群臣皆以為便。廷尉李斯議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後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nèi)賴陛下神靈一統(tǒng)，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戰(zhàn)斗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史記·秦始皇本紀》）

這是公元前221年的事。可以說，這是一次在整個世界歷史上絕無僅有、空前絕后的政治會議，其歷史意義和政治價值，無論怎樣評估也不過分。秦嬴政不僅摧毀了六國的君王和世卿勢力，而且為了避免歷史的循環(huán)，防止中國再回到“天下共苦戰(zhàn)斗不休”的“多君為政之世”，寧肯犧牲家族和兒孫的利益，不再立諸子、置侯王，而是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郡設守、尉、監(jiān)。

這叫專制嗎？歷史見證，自秦以后，中國社會就進入了一個皇帝與百官共治天下的新時代。這一點，連弗朗西斯·福山都看得明明白白，“家族擁有地方權力、不受中央政府管轄的周朝封建主義，在中國后來歷史上定期回潮，尤其是在朝代交替的混亂時期。中央政府一旦站穩(wěn)腳跟，又奪回了對這些政治體的控制。從來沒有一次，封王可以強大到可以逼迫帝王做出憲法上的妥協(xié)…”他在《政治秩序的起源》一書中如是說。

當然是這樣?！洞呵铩费裕骸霸暾吆危烤寄暌?。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币馑际牵禾熘烙伞霸遍_始，地之道由“春”開始，君王一統(tǒng)天下，順天地而行，即為人之道的正朔。自秦以后直至今日，中國人這種順天應人的大一統(tǒng)精神代代相傳，“代有忠貞之士，力為匡復之謀”，一次次衰落解體，又一次次復興崛起，終于成就了今天這個傲視全球的世界第一大國家。飲水思源，這一切不都是大秦帝國的功績嗎？

所以說，大秦帝國的本質(zhì)，就是一場結束多君專制暴政、完成大一統(tǒng)、實現(xiàn)政治現(xiàn)代化、有力推動了歷史進步的偉大革命。不僅如此，正如福山所說，“秦朝憑借政治權力所建立的強大的現(xiàn)代國家，不僅活過了漢朝的貴族復辟，而且在事實上定義了中國文明”。作為中國人應該看到：無論是更偉大、更為現(xiàn)代化、更為大一統(tǒng)的漢朝，還是此后兩千余年中華大地上一再崛起復興的各個大一統(tǒng)國家，莫不是繼承了“秦制”的基礎。

看不到這些宏大的主題，輕率地給秦帝國扣上專制主義帽子大加批判的人士，不是因為無知，就是出于故意。

無知的問題相對單純，故意的問題則比較復雜，涉及到西方的意識形態(tài)戰(zhàn)略，需要梳理西方意義上的專制和帝國等概念的來龍去脈以及對中國知識界的影響。留待下一篇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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