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經(jīng)濟導報記者：我的問題也想提問給梁萬年先生。此次溯源研究并沒有確認新冠病毒的源頭，請問病毒溯源的難點是什么？過去我們成功溯源過其他病毒嗎？謝謝。

梁萬年：我前面說了，溯源工作是個非常復雜的科學問題。從人類新發(fā)傳染病的抗爭歷史來看，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一個非常完美成功溯源的先例，所以它是很難的，我們不能期望我們的研究能夠解決溯源的所有問題。但是我們也應該有信心地說，我們每一次的研究、每一個結論和報告的出現(xiàn)，讓我們更接近真相，都會邁出堅實的步伐。

病毒溯源的難點，就在于病毒從動物或者從某一個載體進入到人這個界面具有很大的偶然性，甚至隨機的概率是特別強的，偶然性是它的一個顯著的特點。我們現(xiàn)在要找到這種偶然，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在什么樣的界面上，從一個動物，或者從某一個方面，到了人身上，可謂是大海撈針，最核心的是這個難。

第二個方面，這個新冠病毒的特性又決定了它難上加難了，因為如果這個病毒是穩(wěn)定的，它是相對來說導致的疾病可能辨識度很大，比如說高燒等，那很可能溯源的難度就會小一些。新冠病毒的溯源，我記得在2月份的時候，也是世衛(wèi)組織對中國的抗擊疫情一個聯(lián)合考察組，當時我們在北京，我記得是去年的2月24日，在北京有個新聞發(fā)布會，那個發(fā)布會上，我記得在撰寫那個研究報告的時候，就想怎么形容這個病毒。那時候病毒分類也還沒有多長時間，但是我們已經(jīng)清楚地感到這個病毒的獨特性，所以想了很多詞，想怎么形容它。最后，就把它定義為一個狡猾的病毒，當時考慮到它的狡猾第一是因為這個病毒容易變異，第二是引起的疾病、它的癥狀很寬廣，也就是它由最嚴重的疾病到危重型到重型甚至到死亡，以及輕癥，而輕癥的癥狀都不典型，那個時候對隱性感染，所謂無癥狀感染，我們還沒有概念或者了解得不多，現(xiàn)在還有相當一部分人是無癥狀感染者，所以它是狡猾的。也就是說，溯源一個很重要的途徑，就是要千方百計地找到最早的那個病例，我們稱之為零號病例。我這里要解釋一個概念是，我們武漢這次首次報告的病例，現(xiàn)在的研究就是12月8日，但是這個病例是首次發(fā)現(xiàn)的病例，并不意味著它就是我們溯源上所追尋的那個零號病例，是兩碼事。從真正的溯源角度，我要千方百計地去尋找，從動物到人身上的第一個界面發(fā)生的，在這個界面上的溢出，這個病例是我們需要找到的。但是你要找它，如果他是個隱性感染的，他是個不典型的病人，甚至感染后沒有癥狀的，就無法找到他，等等，所以難度是非常非常大的。

反過來說，我從動物當中去找他，你看我們這次研究，蝙蝠、穿山甲、鼬科類、貓科類，包括其他的動物種類都有可能是它的宿主。但是這個宿主從專業(yè)角度看又分成兩類，一類是自然宿主，一類是中間宿主。從宿主變成傳染源，又是一個概念，有些宿主可能是由動物在身體儲存下來，但是不一定造成它的發(fā)病。有些動物或者宿主有這種動物儲存，并且生長繁殖，它能夠作為病毒的放大器，同時又導致癥狀把它排出，它可能就是個傳染源。那么怎么區(qū)分它？這一塊也是很復雜的問題。我們現(xiàn)在在找，比如在蝙蝠當中找冠狀病毒，在一個動物當中找它，找到它并不意味著它就是最根本的宿主，那它又是從哪來的？又是一個極具概率的事件，我們不可能把所有的動物都來查一遍，我們都是隨機的，去抓蝙蝠也好，找穿山甲也好，找某一種野生動物也好，都是隨機性的捕捉，捕捉以后去檢測，檢測的時機、檢測采樣的部位，采樣期間，它即使帶毒了，毒量夠不夠你檢測出來？等等一系列問題。所以總之是個非常偶然的問題，但是這個事情是必須要做的。科學就是要對這種概率性極小的東西，要用科學的方法、嚴密的邏輯和思路，去努力地來做。很困難，但是也是科學家的責任。謝謝。

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國廣記者：我們知道這次聯(lián)合研究是世衛(wèi)組織挑選的國際專家團隊和中國科學家聯(lián)合開展的。我們想問一下，咱們雙方是如何進行分工合作的？另外如果在交流過程中有了觀點的碰撞，雙方又是如何處理的？謝謝。

梁萬年：這個問題非常好。其實我們一開始是一個國際的團隊，是中方的專家和世衛(wèi)組織的專家形成一個共同的團隊。當時我記得，外方的組長彼特博士和我就講，我們是一個家庭，我們這個家庭有三十幾個家庭成員，我們在一塊兒有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我們要養(yǎng)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就是最終研究報告。所以我們必須以家庭的氛圍和態(tài)度來做。

我前面也介紹了一下，從具體的工作方式上，“四個共同”是我們的原則，也就是要親密無間，大家不分你我，我們都是同樣的使命，都是同樣的身份，是溯源的科學家。在“四個共同”的基礎上，我們工作方法是，打破國與國之間的界限。我們把溯源工作分成三大領域，其實還有若干領域，但是不可能分得那么細。一個是流行病學的領域，你看我們中方的小組長就是馮子健教授，外方的我記得是丹麥的費舍教授，兩位領銜，然后有相關的流行病學領域的專家進入這個小組，大家在一起工作。分子溯源組中方的組長是楊運桂教授，外方的組長是荷蘭的瑪瑞恩教授，也是有一組人在一起。動物和分子溯源組，中方組長是童貽剛教授，外方組長是美國的達薩克博士。所以，一開始從分工上，就是按照研究的領域，把專家融合成一個團隊。在具體工作方式上，前14天我們只能通過視頻，所以我們有大組的會議，也有更多的會議是小組，重大的問題、方向、方法、原則、各組之間的協(xié)同，是由彼特博士和我，我們兩個共同組織召開各族所有成員參加，在一塊兒討論決定。具體的細節(jié)和執(zhí)行，就是由每個領域的組長具體去談，更進一步實施的辦法和措施。所以一直感覺，我們是沒有分你我，合作得很愉快，運行得很高效，只是在這個過程當中，肯定會有一些沖突，因為科學家即使在同一個領域的科學家，還有三組科學家是來自不同的國家，即使來自同一個國家，科學家是不同的專業(yè)，他的視角是不一樣的，就是說溯源必須是多學科的、多方位的視角來做這項工作，那么對一個方法的討論，對一個結果和資料的解釋，包括這種數(shù)據(jù)的分析方法和集成，肯定不同領域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和建議，這個時候，我們當然會有很多的爭論，甚至這種爭論可能是很激烈，但是我們感到特別正常?？茖W家不爭論就有問題了，因為追求真理的過程，在逼近事實的過程，是艱難的科學的過程，唯獨爭論才能進一步的使大家形成共識。所以我也看到了一些報告說，中方的專家和外方的專家有一些激烈的爭論，我感覺這個話說的沒錯，確實有爭論，我們中方的專家內部也爭論得很厲害，然后我們不同小組之間的爭論也很厲害，這是正常的，不要認為爭論就是有矛盾，是兩碼事。爭論的目的是為了使溯源更加科學，使證據(jù)更加完備，這一點我想特別強調。所以我總的感覺，我記得最后一次大組會，那天晚上我們花了一夜的時間，把總報告又從頭到尾每一句每一句進行斟酌，最后形成共識。天亮了，我們就說，我們終于現(xiàn)在可以考慮，我們沒有爭吵的聲音了，我們大家可以坐在一起心平氣和地看看我們這個孩子是什么樣，馬上它就要面世了，讓世人看了，這個孩子最少是個正常的孩子，是一個經(jīng)得起檢驗的孩子。所以，我們是非常愉快的。報告出來，我們總的感受，我們作為科學家，聯(lián)合研究，中外方專家兩個最重要的感受，一個是自豪，通過我們的努力，產(chǎn)出了這個報告，這個報告是有價值的，無論對疫情的控制還是對以后的進一步研究。第二個我們是自信的，作為科學家，我們根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和信息得出的結論，我們是基于科學的，是循證的。謝謝。

中新社記者：剛才我們提到了病毒宿主的問題，在聯(lián)合研究報告中也認為，新冠病毒經(jīng)由中間宿主引入人類，是一種比較可能到非?？赡艿耐緩剑敲磳τ谛鹿诓《舅拗鞯膯栴}，中外專家又達成了哪些共識呢？謝謝。

童貽剛：謝謝這位記者的提問。雖然新冠病毒的野生動物自然宿主或者潛在宿主，我們目前還不是特別清楚，病毒可能是從自然宿主向人類的直接溢出，也可能是像SARS冠狀病毒一樣，可能存在中間宿主的情況。關于動物宿主的溯源工作，疫情發(fā)生之后，我們國家的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部和林業(yè)林草局對于我國31個省市自治區(qū)采集的數(shù)萬份樣品進行了抗體和核酸檢測，都沒有檢測到陽性。這些情況也都說明了，中國在疫情暴發(fā)前后，是沒有找到在家禽家畜和野生動物中的病毒傳播的證據(jù)。

目前，已經(jīng)有的科學證據(jù)顯示，2013年在云南的蝙蝠中采集的冠狀病毒RaTG13和新冠病毒的基因組序列相似性達到了96.2%。云南省2019年采集的蝙蝠冠狀病毒RmYN02與新冠病毒相似性93.3%。另外，還有2015年以及2017年在浙江舟山采集的蝙蝠冠狀病毒ZXC21、ZC45這兩個冠狀病毒和新冠病毒相似性都是在87%左右。近期在日本、柬埔寨、泰國等國家的蝙蝠中也檢測到了不同的冠狀病毒，這些冠狀病毒和新冠病毒的相似性有高有低，目前還都沒有超過96%。此外，在其他動物的報告方面，有報告顯示，在2017年的廣西海關截獲的從境外走私進來的穿山甲攜帶了一種冠狀病毒，它和新冠病毒相似性在88.5%。在2019年，有人從廣東海關截獲的境外走私的穿山甲體內也找到了一種冠狀病毒，它和新冠病毒的同樣性在90%左右。

正是基于以上的一些研究結果，目前該病毒的特異宿主雖然還是沒有找到，但是蝙蝠和穿山甲是大家最為關注的，也是比較有可能的宿主。聯(lián)合溯源專家組目前已經(jīng)達成共識，我們認為這些假設從科學的角度上是沒有地域限制的，專家們從一開始就秉承著開放的理念，認為病毒的傳入，病毒從動物傳到人，一直傳到華南海鮮市場，引起疫情的暴發(fā)，可能是經(jīng)歷了很長的時間，也可能是有一些長距離的移動，包括一些跨境的移動。

我們也知道，蝙蝠是一種飛行的動物，它的洞穴是在很多山洞或者農(nóng)村的地方都會有，而且蝙蝠是一種群居動物，互相之間交叉?zhèn)鞑サ臋C率很大。我們現(xiàn)在在中國發(fā)現(xiàn)的和新冠病毒比較接近的那些蝙蝠的病毒，都是在云南地區(qū)，它是和東南亞一些國家接壤的。另外剛才也說到，東南亞國家也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些病毒。所以，我們覺得，這種在全球溯源的框架下進行一些后續(xù)的研究，是很有必要的。同樣，穿山甲這種大家高度關注的動物，也是在東南亞分布的比較多，我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的這兩種冠狀病毒的來源，也是在境外入境的穿山甲，所以也有這樣的可能性，東南亞地區(qū)的穿山甲也有可能是攜帶了類似的冠狀病毒，也是有必要在全球框架下進行進一步研究。所以我們是希望，未來在世衛(wèi)組織的帶領下，全球科學家能夠團結協(xié)作，以科學的方式在全球框架下開展這方面的工作。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