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底層結構與文明原理：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文明主體性

（一）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底層文明結構：集夏商周三代禮樂文明之大成的西周禮樂文明

中國革命、中國早期現(xiàn)代化從長時段歷史來看，都是對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長期歷史準備，而從更長的文明歷史來看，中國式現(xiàn)代化根源于中國文明，具體而言，中國式現(xiàn)代化根源于中國文明的底層文明結構及其文明原理。

中國文明的底層文明結構就是三千年前集夏商周三代禮樂文明之大成的西周禮樂文明。周公制禮做樂的工作就是集文明大成的工作，所以孔子說：“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保ā墩撜Z·八佾篇》）“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論語·為政篇》）百世為三千年，孔子自信于三千年后的中國之可知，就在于西周文明所奠定的中國文明及其文化價值觀的連續(xù)性。

西周禮樂文明在世界各大文明中最早走出了宗教，成為人文性文明并一直保持這種人文性。西方雖在雅典城邦時也一度出現(xiàn)人文性，但為時有限，到羅馬帝國以基督教為國教，尤其在漫長的中世紀又重新回到宗教性，等到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受到中國儒家的影響才算走出宗教。

西周禮樂文明之禮、樂二者各有其分工、職能。《禮記·樂記》謂“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禮代表別異之秩序，樂代表合同之和諧。集三代之大成的西周禮樂文明的核心文化價值是“親親”（合同）與“尊尊”（別異），二者之間存在著張力?！坝H親”“尊尊”的文化價值觀全面落實于制度層面?！坝H親”就是在社會層面以家族為中心的社會自組織，強調孝悌；“尊尊”就是在政治層面的設官分職、任賢使能。中國文明傳統(tǒng)將周公、孔子并稱為“周孔”，周公的貢獻在于創(chuàng)制，孔子以及孟子則將禮樂文明的抽象精神、文化價值觀提煉為“仁”與“義”，“親親”為仁，“尊尊”為義。

西周實行分封制及宗法制，周天子與諸侯之間的關系或者是在宗法制下的叔伯關系，或者是通過聯(lián)姻而形成的甥舅關系，家國一體。秦漢以下的郡縣制，則是將國家與百姓的關系擬血緣化類推，將中央到地方各級官員與百姓的關系比擬、類推為父母官與子民的共同體關系。其實《詩經》已形成“民之父母”的思想，《大學》就引用了《詩經·小雅·南山有臺》中的“樂只君子，民之父母”的詩句。

《大學》作為《禮記》中的一篇，在于闡明禮樂文明的文明原理，“修齊治平”的核心思想直接道出了中國禮樂文明的政治與社會一體、家國天下一體貫通的社會政治結構及其家國天下共同體意識?！洞髮W》開篇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爸褂谥辽啤钡奈幕瘍r值理想也就是在國家政治層面的德性政治，在社會、百姓日常層面的德性生活。善既是政（善政、仁政），也是文、教（善人、善教），政教一體而皆為人文性，大不同于西方的政為世俗政治，教則為基督宗教。這就是王國維所說西周禮樂文明建構了道德團體。

中國式現(xiàn)代化在扎根于中國文明的底層文明結構的同時，最終消化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將“古今之變”的問題在更高層面上再次轉化為“古今一體”的問題，從而在成功應對西方現(xiàn)代化沖擊之后，繼續(xù)保持中國文明連續(xù)未斷裂。

（二）繼承家國天下一體、天地人一體的共同體意識以及“至善”的價值理想

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五個重要特征，根本上是對人與人之間的家國天下一體的共同體意識的繼承，同時也是對人與自然之間的天人相應、天地人一體的共同體意識的繼承。

中國式現(xiàn)代化在根本上追求的是德性生活。德性作為優(yōu)先價值選擇，貫穿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生態(tài)的全部。

王船山對“善”的詮釋非常深刻。他不是按通行想法將“善”理解為道德的主觀態(tài)度，而是把“善”詮釋為“處焉而宜”，指把事情辦得適宜，這完全是客觀行為的結果。而《大學》中的“至善”，則是“皆得咸宜”，把每一件事都做到適宜，恰到好處。中國式現(xiàn)代化將作為優(yōu)先價值的德性貫穿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生態(tài)的全部而朝向“至善”之價值理想追求，意味著經過西方現(xiàn)代化的沖擊，中國文明以其頑強的韌性立住了，在更高層面重新回到過往中國之為“禮義之邦”，禮義也就是德性。

中國式現(xiàn)代化對于中國文明的家國天下一體的共同體意識、天地人一體的共同體意識以及“止于至善”的價值理想的繼承、發(fā)揚，正是中國式現(xiàn)代化可大可久之所在?？梢哉f，中國式現(xiàn)代化賡續(xù)了中國文明的“可大可久之道”。

（三）中國式現(xiàn)代化大本大源的文明原理：“可大可久之道”來自“元亨利貞”“保合太和”“乾坤并建”與“中正之道”

中國文明的“可大可久之道”，更深層地來自作為中國文明核心原典五經之首的《周易》。王船山認為《周易》的八卦、六十四卦卦辭、爻辭、《易傳》（即《十翼》）歷經伏羲、周文王、周武王、孔子等“四圣”而“四圣同揆”?！靶味抡咧^之器，形而上者謂之道”，歷四圣而始成的《周易》將西周禮樂文明提升到“道”的抽象、普遍的文明原理高度。禮樂文明之“人道”取法于《周易》之“天道”，天人合一、天人相應的最根本的意義在于此，而不能窄化為今天的保護環(huán)境。要更深層次地理解中國式現(xiàn)代化賡續(xù)中國文明的“可大可久之道”，就要深入《周易》的文明原理，這是最具根本性的大本大源之所在。

1. 元亨利貞

《周易》為五經之首，乾卦則為《周易》六十四卦之首卦，地位重要，對《周易》做系統(tǒng)解釋的《易傳》認為乾、坤這起始二卦，代表著《周易》之門戶，《易傳》被認為是孔子所作。理解乾、坤二卦，也就能進入《周易》之門。乾卦象征“天”，坤卦代表“地”，二者代表天地的創(chuàng)生之德，即“天地之大德曰生”?！疤煨薪?，君子以自強不息”是對乾卦卦辭“元亨利貞”的詮釋?！霸保硎驹?，表示德性初始之至善、純粹無私，也就是“天地之大德曰生”的生生不息之德，是“仁”之德性，初心正出于此。“亨”表示亨通廣大，始終葆有“元”之純粹無私之善，就能不斷由小到大，不斷發(fā)展、壯大而事業(yè)大發(fā)展。事業(yè)大發(fā)展產生大的利益，就出現(xiàn)如何合理分配利益而達到和諧的問題?！兑讉鳌窂娬{“利者，義之和也”?！吨芤住防斫獾恼嬲摹袄辈皇巧俨糠秩说囊患褐嚼?、一時之短期利益，更非零和博弈、一方利益的最大化，而是充分考慮到全體的根本利益、長遠利益，照顧到廣大百姓的普遍利益，讓各方各得其宜從而各方諧和、滿意?！柏憽笔欠€(wěn)固而持久，只有做到“利者，義之和也”，才能貞固永久。

“元亨利貞”四德合在一起，表示“可大可久之道”。大而能久，根本上來自初心的至善、純潔、無私。始終葆有初心之純粹，雖開始力量微小，但由于代表了歷史發(fā)展的正確方向，所以最終能發(fā)展壯大并持久。中國式現(xiàn)代化和西方現(xiàn)代化的起點和終點完全不同。西方現(xiàn)代化的起點是戰(zhàn)爭、侵略、殖民、掠奪，終點是造成內外巨大貧富差距。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起點是獨立自主、艱苦奮斗，終點是全體人民共享發(fā)展成果，并以中國的發(fā)展帶動世界各國的共同發(fā)展。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起點和終點的深層文明原理就是元亨利貞，能可大可久。

2. 保合太和

《易傳》謂“一陰一陽之謂道”，《周易》強調陰、陽二者之間的和諧一體，陰中有陽，陽中有陰，孤陽不生，獨陰不長。陰、陽二者之間的和諧、共濟一體是“太和”，即最高的和諧，這就是乾卦《彖辭》所說“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太和”成為中國文明的核心文化價值觀。明清故宮以太和殿為尊，正是這方面的體現(xiàn)。

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五個重要特征貫穿著家國天下、天地人等各種關系的和諧，而各種關系的總體和諧、普遍和諧也就是“太和”。

3. 乾坤并建

《周易》的每一卦由上下六個爻構成，六爻都是純粹陽爻的乾卦代表純陽，六爻都是純粹陰爻的坤卦代表純陰。王船山提出“乾坤并建”，即乾、坤二卦同等重要。乾卦大象辭為“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坤卦大象辭為“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自強不息正是中國式現(xiàn)代化獨立自主、艱苦奮斗的文明主體性，厚德載物則是中國式現(xiàn)代化對外的學習精神，也就是毛澤東所說的“洋為中用”。但學習不是白板式的，是立足于自身，在向外學習的同時始終保持文明的主體性，這也就是中國化、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題中應有之義。黨的二十大報告主題中的自信自強、守正創(chuàng)新，也正是對自強不息與厚德載物的二者并重。

4. 中正之道

《周易》的哲學思維是動態(tài)思維，不像古希臘是原子式的靜態(tài)思維。《周易》強調“時位中”，也就是中道、中正之道。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五個重要特征全面統(tǒng)籌協(xié)調各種關系，正是體現(xiàn)了《周易》的中正之道，即“一陰一陽之謂道”，在物質與精神、人與自然的一陰一陽之間取“執(zhí)兩用中”的中正之道，而不是乾卦最上一爻——上九爻的爻辭“亢龍有悔”，以及坤卦最上一爻——上六爻的爻辭“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的蕩而不返、物極必反。唯執(zhí)兩用中的中正之道，方能可大可久。

中國歷史的主體性與中國文明的主體性，是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兩重主體性。但大而言之，拉長歷史，將中國文明的主體性拉到三千年前的西周文明，則中國文明的主體性也就屬于中國歷史的主體性，故而這兩重主體性也是通貫一體的。

習近平在學習貫徹黨的二十大精神研討班開班式上指出，中國式現(xiàn)代化蘊含“獨特世界觀、價值觀、歷史觀、文明觀、民主觀、生態(tài)觀”，而這些獨特性要與中國式現(xiàn)代化“深深植根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緊密結合加以思考。

除了歷史主體性與文明主體性這兩重主體性，還有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構成的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第三重主體性，即實踐主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