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基層問題，不能光靠個人理想信念

觀察者網(wǎng)：要構建新型政商關系，必然是在當下的基礎上改進完善。您指出了當下存在的不少問題，能否再談談我們后續(xù)要如何改進？

房寧：第一，要大幅度提高公務員的待遇，特別是基層公務員待遇。

你不能讓很多公務員當入不敷出的“自干五”。我們黨很關心干部，也想了不少辦法，但還不夠，要讓絕大部分公務員能過上相對體面的生活。

我們在國際調研中研究過這個問題。新加坡對公務員待遇的處理就很科學。它拿公務員跟大企業(yè)相比，并乘以0.8的系數(shù)，比如大企業(yè)中層月收入10萬，相應級別的公務員就拿8萬——因為在新加坡相對而言，公務員工作穩(wěn)定，承擔風險也要小些。

在我國公務員是個高風險職業(yè)，要承擔很多的責任，比如出了安全事故，就可能面臨被撤職的風險。既然是高風險職業(yè)，就要有相應的風險補償收入。月嫂工資為什么那么高？除了辛苦，也因為要擔負新生兒的安全責任。在我們的干部待遇中肯定沒有這一塊。

有些干部跟我私下聊過，他們最大的意見就是干部在黨政機關和國企之間交流出現(xiàn)的巨大待遇差別。現(xiàn)在黨政領導干部調任國企是常有的事，比如省級干部被調到大國企當董事長，級別差不多，為什么收入差距那么大？！那么中國要不要考慮把公務員待遇提高到和國有企業(yè)管理層相當?shù)乃剑?

第二，財政要多向基層轉移下沉。

現(xiàn)在我們很多干部想做事，想發(fā)展經(jīng)濟，但時不時還得看老板臉色。要想讓風氣好轉，除了提高公務員待遇，財政資金還要更多地下沉到基層，特別是縣這一級。這樣才更有利于構建新型政商關系、官商關系。

反腐倡廉警示教育肯定是必不可少的，要不斷提醒、教育我們的干部，要讓他們心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有“兩個一百年”的大目標。這些當然很重要，但光靠這個真的不夠。我們應當清楚地意識到，每天要面對這么多現(xiàn)實的生活、工作難題，光靠個人理想信念是不能解決全部問題的。

·“新官不理舊賬”

觀察者網(wǎng)：目前國內一些地方依舊存在著當?shù)卣咧贫纫缘胤秸I導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情況。說白點，就是“新官不理舊賬”，“換屆換藍圖，換人換思路”。這一問題無疑有礙企業(yè)的正常經(jīng)營。有沒有辦法可以避免？

房寧：從政治發(fā)展一般規(guī)律看，制度化、規(guī)范化標志著政治發(fā)展水平，其發(fā)展程度越高，社會治理過程中人為的自由裁量空間就會越小。現(xiàn)在我國仍屬于“發(fā)展中國家”，這個“發(fā)展中”含義是各個方面的，這也意味著我國國家與社會治理水平和能力也處于發(fā)展中。

我國社會治理制度化、規(guī)范化程度還不夠高，在這個發(fā)展階段上留給領導人個體的自由裁量空間還是很大的，也因此才有“市長來了挖水塘，書記來了堆假山”的說法。這確實還是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我國的社會治理水平和能力還有待提高，近期遍及全國多地的“拉閘限電”就是一個例子。

“人民日報”微博對近期“拉閘限電”的評論

既然我們仍處于發(fā)展階段，上面你提到的問題就很難完全解決?，F(xiàn)在實際上是處于一個兩難狀態(tài)——自由裁量空間過大，難以排除下面胡搞的可能；而對各級干部權力限制過多，他們又難以發(fā)揮積極性、主動性、創(chuàng)造性。

到底應該怎么辦？2004年我們在浙江做調研，那時浙江有個“八八戰(zhàn)略”，其中提倡“一張藍圖繪到底，一任接著一任干”。我們都很贊同這個提法。具體來說，我認為在規(guī)劃層面，新來的領導不應該對既有的法定的規(guī)劃提出太多變更，對過去集體做出的重大決策應繼續(xù)貫徹執(zhí)行，除非以前決策含有重大失誤。而在操作層面，則可以更多尊重新領導的意見。

現(xiàn)在在地方政治的連續(xù)性方面主要存在兩類問題：

一是人事調整問題。一些領導特別是“一把手”來了就大面積更換干部，有的以調整崗位的方式做人事整頓。這也是變相換人，這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變相做法，是山頭主義的一種表現(xiàn)，危害很大。

二是任期不滿問題。現(xiàn)在比較普遍的情況是任期不足?，F(xiàn)在很多干部特別是黨政一把手連一屆都干不完，更不要說連續(xù)兩屆干滿10年了。干部任職在崗不穩(wěn)定，頻繁更換，這本身就說明治理水平不高。對干部任期應更嚴肅地對待，特別是由人大任命的干部，不能輕易調整，除非那人犯錯誤。

對人大任命的干部的期中調整，理論上、法律上應該經(jīng)過人大的討論和批準。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畢竟是我們國家根本政治制度，人大代表選半天，結果說調走就調走了，連個具體理由都不做說明，這實在是不夠嚴肅。

觀察者網(wǎng)：關于政商關系處理得是好是壞，我們有沒有一套科學的衡量評價體系？比如以前很多看政績，如GDP、招商引資等等，在這些之外，還有哪些指標？

房寧：政商關系因其復雜性、隱蔽性是不易衡量的。我們經(jīng)過多年研究，反復的思考，也借鑒參考國際經(jīng)驗，對不良政商關系最根本解決之道就是前面說過的，首先，要提高干部、公務員的待遇，讓他們能過上相對體面的生活，其次就是財政要更多下沉到地方和基層。只有把這兩點做好，廉潔問題、政商關系問題才能解決，否則就很難。

·“腐敗螺旋”

觀察者網(wǎng)：咱們之前的討論很多都是從干部層面分析，現(xiàn)在再看看商人。您認為在政商關系中，企業(yè)家的底線應該是什么？除了不賄賂，還有沒有哪些具體要求？

房寧：企業(yè)家不是“賤骨頭”，哪有天生愿意行賄，喜歡給別人上供撒錢的？！要不然也不會有很多企業(yè)家后來站出來揭發(fā)受賄干部了。根據(jù)我們的調研，大部分企業(yè)家的賄賂是被迫的，在行賄時他們內心里是忿忿不平的。不少老板們就講，“我的錢都是辛辛苦苦掙來的，憑什么送給他們？！”然而，現(xiàn)實很無奈，你不給錢，他不辦事，甚至還壞你的事。

我覺得賄賂這件事，從當前情況看，道義責任主要在受賄一方。因為干部掌握著權力，不作為或亂作為，都是因受金錢驅使，誰給的錢多，就給誰辦事?，F(xiàn)在公開索賄的確實少了，但腐敗官員在以實際行動索賄。不給錢就不辦事，這讓許多企業(yè)特別是小微企業(yè)真的很苦惱。

我就聽有的小微企業(yè)主說過，過去逢年過節(jié)“管事的”就打電話要錢要物，現(xiàn)在不敢了?？墒悄阈睦锴宄簧瞎┧麄兙筒焕砟慊騺碚衣闊?。可是到底應該給多少？他讓你猜！企業(yè)家無奈地管這叫“市場維護”。當然也有一些老板就是用金錢開路，凈干違法犯罪的事，這種老板最后往往會走到黑惡勢力的路子上去。

我常跟一些干部聊，我總是說：絕對不能接受賄賂——“不要以為那種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給你錢，內心里是瞧不起你的且心有不平。將來情況變了，說不定哪天就舉報你。”其實，干部們也挺明白的。有人就講，一旦受賄就等于抱上了一個炸藥包。